RTT

【韩楚】无常




韩越的行李留在对街一家寻常小旅馆——这座城市称不了繁华,普通地界的小楼更是配不上他标准里“旅馆”“旅店”,前台小哥只做分内工作,告知他几楼几号往哪儿拐,便顺手敲了章。他来时误车,半路堵塞,假如面对热情的姑娘兴许有精力多聊两句,作为落地贵州的开篇:我来度假。多新鲜,来这儿度假。可现实使然,他只踩了不过几十级台阶、留宿三层旅馆夹心、听了整晚楼下院子看门狗的叫声,沉着脑袋度过原本打算偷懒的头一天,实在找不出闲暇成为一名特殊客人。继而众多原因迫使他起个大早,在抵达贵州的第二天清晨一碗早点下肚,把行李留到旅馆,过马路,进入对面居民楼,揣上从容敲响一扇门:



他还在念中学,个子是适龄男生中等,身形稍清瘦些,幸而看起来很健康,没有消颓也不见过度悲伤。会客厅暂时由一门阻隔,我站在门外,低些头看他:原来这就是楚慈。当时是晚上九点,我以看起来不算正经的方式终于敲开了这扇门,此前我几乎蹲守般等待房间亮灯,等待来人发现。这时据我到达贵州已经过去三天,这场蹲守行动也持续三天,如若不是敢确信地址的准确性,我恐怕早因为担心假期超时而预备返程。彼时我的背包保管着一柄刀,那是把极漂亮的英吉沙小刀,通身透亮,手柄镶珠宝。当面对出现的楚慈,它的观赏价值远超实用价值,没有人会拒绝它成为自己的战利品,可惜它不属于我,它的主人在我面前,我无法开口用“赠送”替代“归还”,只得首先递出证件,道明身份表明来因。


我是韩越,零四至零七年间服役于青岛警备区,楚昌玉,也就是楚慈的父亲,于学堂是我的老师,于部队是我的指导员。然而无论考入军校,或是投入老师门下,我都并非他最喜欢的一位。老师钟爱我的同期,同期作为我的好友、我的发小,生前与我交好,所以即使已调离战队,组织的任务仍然被指派到我身上。他较我更了解楚慈的父亲,他讲,老师行伍出身,千禧年后鲜少回贵州,一次拨打家中电话,误错按一键,连接临市医生;老师曾在部队隐瞒病情,即便不久后转去政工,仍上过几次前线,遇到同乡(亦是遇到心结)才有机会聊上几句实话。他讲,老师挂断电话后却不再拨通。


老师不常提家事,俨然已有觉悟,将身心奉献国家。二毛一带一群一毛一,他给同期起名叫小鸟,给我起名叫小鸡,意为“菜鸟”和“菜鸡”,对外称呼数次后我自然不服。本人不才,刚进部队便以充刺头闻名,他只带过一门课便表明不喜欢我在课堂的表现,便连带能被老师收留着实意外。顶撞他简直驾轻就熟,此得益于我家庭的放养,童年便练就的一身气人本领——打架无师自通——随后被揍得很惨。他可能将我视作敢于向成年人袒露无知的牛犊或者未开智的莽夫,但他练兵无数,我确信自己不是最愚笨的那个。


那时老师心态年轻,像是勇者大展宏图前第一步先从助人为乐做起,譬如询问我的家境,听后,突然提起,我有个儿子。九二年生。只比你小六岁。他好像对自己的学生都很熟悉,指了两排人:比你小x岁;比你矮xx公分,也有可能现在长个子了;跟你名字很像,好几次老子都差点叫错……当兵的能有几个温文尔雅的,实在看不出他还曾任教。再次看向我,他欲言又止,显而易见我是家庭教育失败的产物,他是失败的教育家,或许我们都曾想向对方寻求经验,可惜双双赴会谬误。他长我一轮还多,顺理成章以长辈自居,犹豫使他沉默,诞生出同情,其中不包含惺惺相惜,不包含同病相怜。


回溯他的得意门生。说是同期,但他比我大上两岁,二人也早我相识。战争对于年轻士兵来说就是一台绞肉机,我的朋友、我的战友牺牲时不过入伍三年,他待人热忱,对国忠诚,是会被挂在嘴边的典范,那时我自身难保,更无身份评判这是否属于善终。他不会无故讨喜,我野路出家,他则系统地学习过体术,格斗成绩永远排在第一位,此人圆滑而不世故,不知如何说服老师将我留下,并且坦然得让我更像他的小弟。如今我难以做到事无据隙,只挑拣阐述关键。孩童时期他是皇城根下的公子哥,代替我兄长的角色,摆平张牙舞爪的同龄人。前面讲,我学艺不精,具体表现为来自他的教学从来都是潜移默化,或者确切为我的顽劣来自于对这位前辈以暴制暴时的耳读目染。这让我刚被老师逮到手里时吃了不少苦头。


他牺牲时我难以承担悲痛,深陷自艾,这是否源自我的咎由自取,是我执意跟随他,执意同他的信仰产生共鸣,后在直面事实时没有胆量坦诚相见,以至一度对当年的怄气出现怀疑:我是否该顺从地走下去,亦或是及时止损。老师似乎在同期死后主动与我亲近,学生的死同样让他难过,那时老师的脊柱炎恐怕只处于前期,训起人来很有劲,他来做我的思想工作,句句词不达意。他即将不惑,已在占据大半人生的军旅生涯中不断接受旧人辞世,捱过痛失门生,最后,意味深长,说,小鸟。再无他言。


老师去世时我正巧外派,时长近两旬。一切始料未及,我从未出现在探视人员中,甚至也没来得及参加他的葬礼。回来时他的办公室空荡荡,我与他的现任学生联系不多,不曾有人告知我他住院,不曾有人告知我他去世。他躺在冰棺参加了自己的追思会,悼念的人群里没有小鸟,没有小鸡。年岁增长不能助我理解生命的意义,亲友、老师皆离我而去,每一分每一秒指针拨动像吟游诗人淌过哗啦啦的水,浪漫、艺术、又狗屁不通,我手拿一把刀跟拿个蒜臼子没什么区别。刚成年我空有热血,堵一肚子气投奔亲友,那时我尚不知正义不知抱负,正充当邪恶一方,而如今仍不得恍然大悟,只明白:终有一日我又会躺到哪一处墓园。



从始至终,楚慈对我保持紧张与怀疑,他明显绷着神经,那是对陌生成年男性的警惕。我们的话题在此中止,作为外人,他没有必要同样向我复述私事,以至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沉默。世上不存在一条让他熟悉我的捷径,楚昌玉是我的老师,我讲其不为人知的一面讲于楚慈听,却恐怕故事里的父亲是他所陌生的。我开始担忧,不知他能不能懂,我来无外乎一件事:男人,尤其是父亲,十分擅长在孩子失望后表达愧疚;而作为父母,即使离世,即使遇难,即使远行,也不忘托人带一句:其实我是爱你的。


楚慈指盖用力抠着小刀的花纹装饰,终于开口,说,他挺不负责任,对吧。个别话需要铺垫,我们素未谋面,我断然不可能接这个话头,以旁观者的身份辩解或承认。他说从我的描述里听到了竭力被美化过的父亲形象,其实没必要。他说,没有必要,他就最近两年联系不频繁,他一直,一直很好。他也说了不可规避的事实,老师去世时已过四十岁,正是胃癌的高发时期,且在具有家族病史的前提下,极有可能来自于遗传。只是没想到,老师必须同时携带两种疼痛,而我们每个人都被隐瞒。


他不过十七岁,我试图安抚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儿,丧父后,他也默认,自己或许有一天也会躺上病床。令人后怕,假如来的人不是我,假如见证他尚有活力的人不是我,那么他又会成为谁的人生素材、酒桌谈资。他肯透露的私事很少,无论关乎自己或是关乎楚昌玉,之于前者他戒备心极强,之于后者他又实在无从了解。不大的客厅是我们的会谈室,所有他的相关裸露无遗,那一刻,他就坐在我面前:独居,高中生,讲礼貌,有教养,父亲是军官。以及,晚归是因为补课。


楚慈道来,有位语文老师姓李,是极好的人,我这三天没能找到他是因为周末在其家中过了夜。


——我想我有必要重申一下来意。归还遗物是我休假的缘由,也是任务之一,因我与其父亲二人关系亲密,连慰问子女都不愿称为“差事”,但当陷入叙事,我确实无法完完全全做到不修饰不完善。因为楚慈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,我对他的印象仅来自老师少有的描述,且我能根据朦胧形象投出的感情更多为同情,同情他的年幼,同情他的孤寂。而我们二人真正可以坐下来面对面交谈,听他讲出老师牵挂的事时,我已经做不成转述者。爱和怜悯都是恶,我不禁庆幸,他不是我幻想中的一叶鹅绒,没有漂鸿漫江。我得到难言的慰藉。


那成为他肯透露的最后一件事,也是我能待的唯一一晚,此时已接近深夜十一点。两年前,我用接近眼前场景的、同样的方式回北京,携老师赠予同期的礼物、亦是遗物去到他家。他们师生二人的情意起源并未失考,同期死后,那把英吉沙小刀几经辗转到我手中,老师嘱托我亲自交还给他父母,接下来像是将心事全盘托出,说自己无颜面对战友。我的叛逆驱使我投奔亲友,他的叛逆驱使他投奔楚昌玉。可我们又不相同,他的父母允许我进门,没有接收小刀,而我下了楼迎上父亲后,没有一个人先开口和解。



完.



评论

热度(35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